猴山上的梦
第一场
马卡克仍然躺在地上,身边是他的面具。远处传来一声叫喊,回荡在舞台上。穆斯蒂克,一个跛脚的小个子男人,扛着麻袋步入小屋四周的晨光里,累得气喘吁吁。
穆斯蒂克 马卡克,马卡克,醒醒。是我,穆斯蒂克。我在山谷的口子上喊你,你没听见?我从阿尔辛多餐馆又带回一麻袋番红花。今天是赶集日,时间不等人啊。我把波提利亚拴在了山谷边的一棵橄胶树上。
(马卡克动弹了一下身子)
马卡克 波提利亚?什么波提利亚?
穆斯蒂克 这话说的!什么波提利亚?就是咱俩跟费利西安买的那头驴啊!每个星期六都要我叫醒你,烦死了!木炭准备好了吗?匀一点给我生火用。(把马卡克搀进小屋)喂,怎么啦?出什么事了?(俯身)喂,兄弟?(把手背搭在马卡克的额头上)没发烧。没出汗。(在屋里来回转圈,很是苦恼)该怎么办呢?上回发生这事的时候,我是在屋外找到你的,你发着烧,直打哆嗦。该怎么办呢?(他一把扔下手里的麻袋)
马卡克 你一个人去吧。
穆斯蒂克 一个人去?啧,一个人去。
马卡克 我已经疯了,穆斯蒂克。
穆斯蒂克 疯了?明天再疯吧,今天可是赶集日。咱们有三袋木炭,
每袋卖三先令六便士,一星期拢共才十先令六便士,可你居然在这时候疯了?要咖啡吗?
马卡克 不想喝。
穆斯蒂克 好吧,可我想喝。我都快冻死了。(穆斯蒂克准备好咖啡,然后在微弱的炉火旁坐下,焦虑地望着在煮的开水。他掏出烟斗,叹口气)
马卡克 穆斯蒂克?
穆斯蒂克 嗯?
马卡克 咱俩认识多少年了?
穆斯蒂克 (耸耸肩)三四年吧。怎么了?(泡咖啡)
马卡克 你觉得这算久吗?
穆斯蒂克 (转身瞪了他一眼)不算。(沉吟片刻)喂,咱们还去不去赶集?
马卡克 去,咱们去。
穆斯蒂克 (蹲在地上,拨拢火堆)这不,我刚给你弄了点热的东西喝。(身体往后一仰,抽起烟斗来)四年啦。我还记得你是怎么找到我的。
马卡克 真的吗?
穆斯蒂克 真的。喝醉了,烂醉,拖着这条上帝给我的瘸腿,倒在哪儿都能睡。有天早上你来市场,在阴沟里发现了我,你把我像黏着灰尘的苍蝇一样拽起来,然后咱俩就做起了这木炭生意。你负责砍柴、烧炭和别的,我呢负责拿去卖,后来咱们赚够了钱,买了这头驴。(伸手去拿咖啡)来,把杯子递给我。(泡咖啡)没错,只有你让我相信一个瘸腿的黑人这辈子还能干出点名堂。八月份就已经满四年啦。喝吧。(把杯子递给马卡克)喝吧。但喝完以后得赶紧下山!
马卡克 (盯着杯中的咖啡)穆斯蒂克……
穆斯蒂克 (耐心地)嗯?
马卡克 听我说。你是抄同一条近路上山的吗?
穆斯蒂克 是。
马卡克 是有木桥和白瀑布的那条路吗?
穆斯蒂克 是有木桥和白瀑布的那条路。
马卡克 那条两个人没法并排通过的小路?
穆斯蒂克 那条两个人没法……你喝吧。
(笛声。鸟鸣)
马卡克 (起立)今天早上,一大早,月亮还挂在天上的时候,我去山下的炭窑装煤。听我说,你先在脑海里升起一团白雾;让那雾像女人衣服上的一块布,挂在荆棘上、树枝上,让它从地上升起,像复活日早晨死人的呼吸。我在去山上炭窑的路上会穿过这片雾。接着,请在蜘蛛网上缀满沉甸甸的钻石,当我的手轻轻碰到的时候,让项链断掉。我记得,心里还记得,知了在锯木头,锯木头,它比砍柴人起得还早。还有牛蛙的鼓噪,乌鸫唱的小调。这老头儿,丑得要命的老头儿,在蒙蒙雾气当中走啊走,直到我感觉我就是上帝,腾云驾雾,来到想象中的天堂。然后我听到了这首歌。不是乌鸫唱的小调,不是牛蛙的鼓噪,也不是鹦鹉的口哨。当我轻轻拨开树枝,抖落枝头的露水,身体飘浮在云烟当中,雾的绷带正剥蚀着我的眼。当我到了这地方,看见这个女人在唱歌,我的脚便生了根,再也走不动。千万根银针刺进我的血管,像一群小鱼从天而降。我头发里的蛇在互相说着话,烟雾的嘴巴张开,我看见这个女人,世界上最漂亮的尤物,像月亮似的迎面飘来,仿佛月亮也有自己的路。我见状正要走开,这时,她居然喊出了我的名字,我的真名,一个我从来不用的名字。你过来,她说。过来,别怕。于是我就走上前一步又一步。她让我坐下,然后开始跟我说话。
穆斯蒂克 马卡克。
马卡克 (生气地)听我说,我没有疯。好好听着!
穆斯蒂克 我有的是时间。(很恼火)
马卡克 是啊,是啊……她告诉我的事,你绝对不会相信。她居然知道我的名字,我的年龄,我是在哪儿生的,知道我是烧炭的,靠卖炭生活。她知道我单身,没有老婆,没有朋友……
穆斯蒂克 没有朋友……
马卡克 马卡克不是我的真名。我告诉她我的情况,她说,我要是愿意,她可以过来跟我一起住。于是,我就把她搂到怀里,带到了这儿。
穆斯蒂克 (环顾四周)这儿?白种女人?不会是什么女鬼吧?
马卡克 我留她在这儿过夜,还煮东西给她吃。当时就坐在这炉火旁。穆斯蒂克,我永远忘不了她说的一些话。她说,我不该再这么过下去,不该躲在树林里,不能自认为长得丑就害怕见人。她还说,我的祖先都是狮子和国王。
(鼓声隆隆)
穆斯蒂克 哦,那你真是好福气。(懒洋洋地站起来)不像我和波提利亚,今天早上还得烧三袋木炭,拿去集市上卖。咱们买煤铲,还欠阿尔辛多十八先令,约翰内斯答应给一袋粮食,换咱们的半袋木炭。你准是做噩梦了,要不就是睡在外头,被露水淋湿,着凉了。
马卡克 我没做梦。
穆斯蒂克 (恼火地)没做梦?那她人呢?去哪儿了?(取笑地四处寻找)在楼上?瞧!你做梦了,她在这儿呐(敲敲自己的头)。那好,带她去赶集吧。天虽然热,但人还是得赚钱。
马卡克 跟你说不是梦。
穆斯蒂克 还记得吗?有天早上,我从山下上来,一拨开树丛,就见你在屋子旁边直打哆嗦,一边还念念有词,眼神看着不太正常。于是我弄来一堆树枝,生起火,让你发汗,这才把你身上那股邪气给逼出来。哪个白人小姐?你啥也不是。又黑又丑又穷,屁都不如。你跟我一样,又矮又丑,还有只S形的畸形足。咱俩在一起只能算一个人。你这是要去哪儿?
马卡克 我去拿木炭。(马卡克走出门外,穆斯蒂克一边整理东西,一边自言自语)
穆斯蒂克 黑人真是命苦。(在屋里四处翻找,然后熄灭炉火,收拾
起杯子)你看他和这时不时发作的病。男人不光白天得撑住,晚上还要对付噩梦。嘿,我这是在找什么呢?(把手伸到长椅下面,然后满怀恐惧地慢慢缩回来)啊啊啊啊啊。
(他转头猛甩手,这时,马卡克跑了进来)
马卡克 穆斯蒂克!
穆斯蒂克 (身子一抖)蜘蛛。麻袋上有蜘蛛。又大又白,还产了卵。一只产下白卵的母蜘蛛。我最讨厌这种东西。
马卡克 在哪儿呢?
穆斯蒂克 你看。弄死它,弄死它。(摘下帽子一阵猛打)糟了!糟了!这东西从手上爬过的时候,我的血顿时变成千万根针。(气喘吁吁地重新坐下)喂,你在看啥呢?(沉吟片刻)难道是什么不祥之兆?
马卡克 对,不祥之兆。
穆斯蒂克 嗯?
马卡克 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。
穆斯蒂克 知道。(伸出颤抖的手)见鬼!我才不信呢。我可不是野
蛮人。人都有一死。死的方式很多。但产白卵的蜘蛛不会要你的命。(沉默)你当然信这个。你……你……你和野兽一样地活着,什么都信!(指着蜘蛛)那!(一脚踩了上去)
马卡克 她说我会看到征兆。
穆斯蒂克 是啊,在每个他妈的月圆之夜。
马卡克 我必须照她说的去做,也就是……
穆斯蒂克 也就是去卖炭!咦,还有一袋呢?(在长椅下面摸索,拽出一副拖着粗糙长发的白色面具)这就是那个她?呃?就这黑人小孩戴的破玩意儿?(戴上面具,扭动身体,跳起舞来)面包果饼,两个铜板一个,面包果饼,两个铜板一个。
(马卡克后退一步)
马卡克 你这是哪里弄来的?
穆斯蒂克 你没见过?
马卡克 (缓缓地)从没见过。
穆斯蒂克 她丢了自己的脸,最不该丢的东西。啊,我的上帝。(在炉边坐下,一边拨着火,一边气呼呼地抽着烟斗)该死,火居然灭了。
马卡克 我从没见过。(沉吟片刻)备马!
穆斯蒂克 嗯?
马卡克 备马,如果你爱我的话,穆斯蒂克。给我削一根尖的竹子,扶我上马,因为马卡克要去闯天下,马卡克要像从前在非洲那样行走,那时他的名字叫雄狮!
穆斯蒂克 备马?你是指波提利亚那头傻驴吧?你这煤炉锅的破脑袋啥时候能正常点?有哪个女人正眼瞧过你?更别提白种女人了。备马?我倒是可以把这破洋铁罐按你头上,再给你削一根竹矛,拿我这两只手把你托上那饿得半死的傻驴,让你出去叫天下人都来看你的笑话。可是,要去哪儿呢?两个口袋空空的黑鬼要去哪儿呢?去打仗?
马卡克 不。去非洲!
穆斯蒂克 哦哦!非洲?你干吗不早告诉我?咱们走着去吗?(他站在屋门口,马卡克一把将他推开)
马卡克 滚开,你这孬种!
穆斯蒂克 (躺在地上)你疯了。上帝做证,你疯了。哦,上帝,终于有一天,我发现你疯了。(马卡克蹲在他身边。穆斯蒂克伤心地流着泪)
马卡克 伤着了吗,老弟?听我说,听我说,穆斯蒂克。我没有疯。上帝做证,我没有疯。你以前说过,我把你像黏着灰尘的苍蝇一样拽起来,所以你愿意为我做任何事。那好,我现在求你一件事。别哭!你说咱们是一辈子的朋友。喂,先别管那蜘蛛。假如咱们非得死,老弟,那与其躲在这树林里,还不如战死疆场,对不对?那好,你就听我马卡克的。什么也不用带,咱们照样能活下去。(马卡克把穆斯蒂克搀起来,伸手取过竹矛,走出小屋)
穆斯蒂克 对,对,主人。(穆斯蒂克灭了炉火,拿起麻袋、凳子和面具,又看了一眼那被踩扁的蜘蛛,禁不住一阵哆嗦)该来的总会来。好,咱们这就下山。
(小屋升起,逐渐淡出视线。马卡克手执竹矛,迈着大步,穆斯蒂克骑着驴,走在前面)
穆斯蒂克 从没见过这样的蠢事,
两个傻瓜和一头驴。
马卡克变雄狮,那就随他去。
驴子见了盘固草直发癫,
它吼啊吼啊吼啊吼。
没吃过苦的不是真男人,
咱们这就下山去!
(驴叫声)
马卡克与穆斯蒂克启程,马卡克大步走在前头,穆斯蒂克合着笛子与鼓的节拍模仿驴叫。舞者跳着驴人舞绕场一周,然后把象征太阳的圆盘翻过来,变成月亮。台上的灯光暗下来,不一会儿,观众的情绪就会起变化。
译后记
戏剧家德里克·沃尔科特
刘志刚
“对我来说,写戏比写诗更让人激动,因为它是一种集体的努力,人们聚在一起,共同发现。”这是1986年德里克·沃尔科特在接受《巴黎评论》采访时吐露的一句肺腑之言。的确,沃尔科特毕生都在诗歌和戏剧两块田地里耕耘,孜孜矻矻,从筚路蓝缕的草创初期,一直到登顶文坛的荣耀时刻——1992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。除了“极具启发性的”诗歌作品,沃尔科特还写剧本、写剧评、办剧团、率团巡演,致力于培养西印度群岛的戏剧人才,推动本土戏剧事业的发展。某种意义上,他在戏剧方面的努力与成就并不亚于诗歌,尽管这一点较少为外界所知。
德里克·沃尔科特1930年出生于加勒比海岛国圣卢西亚,他从小就在诗歌、绘画和戏剧方面展现出非凡的天赋。早在中学期间,他已出版两部诗集《诗25首》(1948年)和《青年墓志铭》(1949年)。这是诗人在文坛留下的第一串稚嫩的脚步。在绘画方面,沃尔科特既蒙受了已故父亲的熏陶,更得到中学老师的亲授。至于他的戏剧才能,则无疑和家庭与学校环境的耳濡目染有关。母亲艾莉克丝是一名小学校长,业余酷爱戏剧,常在家中朗诵莎士比亚戏剧的经典台词。而爱尔兰籍的中学老师哈罗德·西蒙斯则把叶芝、辛格、艾比剧院介绍给他,让他很早就接触到欧美的戏剧经典。在师长的启迪下,沃尔科特16岁就开始创作诗剧,上大学之前便已完成《哈利·德尔尼耶》(1946年)、《迷失者的异世界》(1947年)、《亨利·克里斯托夫》(1949年)等作品。尤其是《亨利·克里斯托夫》,关注黑奴通过反抗获得解放之后的生存困境,眼光颇为独到,而这也是他一生念兹在兹的问题。除了创作剧本,沃尔科特还积极投身于戏剧实践。例如1950年,他和孪生兄弟罗德里克就曾创立圣卢西亚演艺公会(St. Lucia Arts Guild),并于同年将亲自执导的《亨利·克里斯托夫》搬上舞台。实际上,“演艺公会”(1950—1968)堪称西印度群岛的首个巡演剧团,沃尔科特的早期剧作也多借此平台举行公演。
1950年,牙买加的西印度群岛大学招收了第一批艺术师范生,当时沃尔科特也在其列。在校期间,他学习包括拉丁语在内的多门欧洲语言,同时创办了两份学生杂志,并担任文学社的学生领导。此外,身为校戏剧社的社长,他还执导过多部戏剧,包括自己的《哈利·德尔尼耶》。同年1月,远在英国伦敦的西印度群岛学生会甚至还排演了他的《亨利·克里斯托夫》。
1957年夏,西印度群岛大学开设暑期班,专门教授现代戏剧和舞蹈。报名参加的沃尔科特兄弟在此结识了著名舞蹈家贝丽尔·麦克伯尼。实际上,早在1948年,麦克伯尼就已创建以民族舞为特色的小加勒比剧团(Little Carib Theatre)。在暑期班里沃尔科特像是突然福至心灵,他在麦克伯尼身上发现了西印度群岛独有的舞蹈之美,并设想在此基础上发展出一种前所未有的戏剧表演风格。
几乎与此同时,美国的洛克菲勒基金会正计划在加勒比地区举办一系列文化活动,其中包括一个大型艺术节。1957年9月,基金会拨款给西印度群岛大学,委托其选派沃尔科特等三人前往加拿大与美国,与著名戏剧导演泰隆·格思里等人商讨艺术节的相关事宜。事实证明,对沃尔科特而言,此行收获颇丰。他不但在纽约的三天里完成了其代表作《提让和他的哥哥》,并且更加坚定了要留在故乡,创建国家剧院的决心。
1958年,一展长才的机会终于来了。为庆祝西印度群岛联邦的成立,沃尔科特受命创作大型露天歌舞剧《锣鼓与彩旗》。该剧像一幅史诗性长卷,描绘了该地区历史上五位英雄与殖民地人民的宿命,同时昭示了一个跨越种族与文化藩篱的新社会,一个沃尔科特心目中“想象的共同体”。这年的4月底至5月初,《锣鼓与彩旗》在特立尼达首都西班牙港共演出五场,一时盛况空前,好评如潮。沃尔科特本人也借此机会结识了来自西印度诸岛的各类戏剧人才,包括演员、制作人、灯光师和舞台设计师。
同年9月,为早日实现自己的剧团梦,沃尔科特只身赴美深造。在洛克菲勒基金会的资助下,他在纽约系统学习了导演、表演和舞台设计。9个月后,他就迫不及待地回到特立尼达。1959年7月,经贝丽尔·麦克伯尼同意,沃尔科特在小加勒比剧团内办起戏剧工坊,招收来自各行各业的业余爱好者。工坊每周五下午集训一次,沃尔科特负责讲授理论,并帮助学员磨炼演技。起初,工坊的目的只是培养一批高素质的表演人才,但其影响却意外地在迅速扩大。
渐渐地,团长麦克伯尼感觉沃尔科特将过多精力用于戏剧实验,偏离了以舞蹈为主的创团宗旨,所以两人间的分歧日益严重。终于,在1965年10月,沃尔科特将工坊搬离了小加勒比剧团的排练和演出场地,并租用当地一家饭店的地下酒吧,创建了属于自己的剧团,即特立尼达戏剧工坊(Trinidad Theatre Workshop)的前身。
独立以后的“地下剧场”日益壮大,固定成员迅速从15人增加至35人。1966年10月,剧团终于开启了史上首个轮演季,在西班牙港连演26个晚上,演员几乎全是有色人种,演出的剧目也多取材于本土。当然,沃尔科特也不忘博采众长,曾先后搬演过萧伯纳、契诃夫的经典剧目,还有让·热内、索因卡、品特等人的先锋派作品。他以极其严格的标准要求团员,希望借此为本土戏剧开出一条新路。
1967年8月,经过三个月的排练,沃尔科特率团赴多伦多参加艺术节,举行《猴山上的梦》的全球公演。实际上,早在牙买加求学期间他就有了创作该剧的念头。此后在戏剧工坊,他又利用排练时间和演员打磨多年,才终于缔造出这部商业上最成功、艺术成就也最高的巨作。
《猴山上的梦》在国内外爆红以后,戏剧工坊的声势也如日中天。然而由于缺乏稳定的资金来源,剧团的财务状况依然十分堪忧。更糟糕的是,1968年7月,因为沃尔科特涉嫌与酒店老板娘有染,戏剧工坊突然被逐出了“地下剧场”。这件事无疑对沃尔科特创建国家剧院的理想造成了沉重打击。在此情况下,为谋求生存与发展,沃尔科特不得不向海外求援(尤其是洛克菲勒基金会)。1969年7月,在获得9000美元的赞助费以后,他受邀率团来到美国康涅狄格州,在那里参加会议、举办讲座,并在奥尼尔纪念剧场举行了《猴山上的梦》的全美首演。这次演出引起了不小的轰动,也收获了无数好评。同年10月,美国“全国广播公司”甚至罕见地亲赴特立尼达,拍摄了该剧的电影版,并于次年2月在美上映,戏剧工坊的国际知名度也因此再度得到提升。
然而,就在一片欣欣向荣的外表之下,剧团也面临着外忧内患。1970年2月至5月,受美国本土影响,黑人民权运动席卷加勒比地区。在特立尼达街头,示威游行接踵而来,社会动荡不安,整个国家甚至一度进入了紧急状态。戏剧工坊原定的演出计划被迫取消,请来的美国专业导演只好打道回府。沃尔科特尽管同情抗议者的诉求,但却对运动中出现的暴力问题和极端种族主义颇为反感。此外,他还担忧评判艺术的标准正在变得日益革命化和泛政治化。不用说,他对于运动采取的态度被人指责为脱离群众的精英主义,并招致不少批评。与此同时,由于其独断专行的领导风格、持续的财务问题、部分团员和他的个人恩怨,剧团内部对沃尔科特的不满到达了极限。于是,同年7月5日,他被迫正式提交辞呈,宣布退出特立尼达戏剧工坊。不过,到了9月,新版《提让和他的哥哥》的意外成功,再度凝聚起剧团内部的向心力。随后工坊董事会向沃尔科特抛出橄榄枝,而他也欣然归队,再度担任团长一职。
回归后的沃尔科特,除了和团员继续打磨保留剧目、忙于各地巡演以外,同时也在努力提高剧团的国际知名度。1971年3月,在百老汇演出的《猴山上的梦》获颁纽约《村声周刊》的戏剧奥比奖。次年,英国女王又亲自授予沃尔科特大英帝国勋章。在此后的几年里,沃尔科特与美国著名作曲家高尔特·麦克德莫特(Galt MacDermot)多次合作,其中音乐剧《塞维利亚的小丑》(1974年)和《哦,巴比伦!》(1976年)为他在国内外赢得了空前的赞誉。在这些作品中,沃尔科特成功融合了本土的传统艺术形式(如卡吕普索、林波舞、黑人灵歌),并强烈谴责了各种形式的压迫与暴政。
时间来到1976年。此时的戏剧工坊,其地位已俨然等同于特立尼达的国家剧院,并在国际上享有一定的声誉。然而,沃尔科特与董事会的矛盾却在日渐加深。在剧团发展的十七年当中,沃尔科特厥功至伟,这是谁也无法否认的。但长期的意见分歧和财务纠纷却也让董事会对他颇为不满。特别是和团员诺兰·梅蒂维耶公开恋情以后,他那些任人唯亲的举动更让很多人怒不可遏。于是,就在这年的11月,沃尔科特以不堪“受辱”为由正式和剧团解除了关系。
辞职后不久,沃尔科特便和女友离开特立尼达,来到美国耶鲁大学。教书之余,他仍不忘继续在剧坛耕耘,先后创作并执导了《海岛往事》(1977年)、《双人哑剧》(1978年)、《玛丽·拉沃》(1979年)等一系列作品。1981年,波士顿大学延聘沃尔科特担任教职,从此美国便成为他的长期海外居留地。进入20世纪80年代,虽然其戏剧创作有所减少,但他交出的成绩单却依然十分漂亮,其中《要牛肉不要鸡肉》(1981年)、《最后的狂欢节》(1982年)和《蓝色尼罗河的一条支流》(1983年)尤其令人瞩目。但尽管如此,在此期间,沃尔科特却并未在特立尼达排演过一场戏,他和戏剧工坊之间的恩怨也不曾化解。直到1992年,在他荣获诺贝尔文学奖以后,双方久已冰封的关系才开始缓和。戏剧工坊特别为沃尔科特举行了两次大型庆祝表演,并在国内外上演了他的部分经典剧目。1993年,眼看剧团复兴有望,沃尔科特欣然回到久别的大家庭,并召集老中青三代演员共同参加了新编舞台剧《奥德赛》(1992年)的朗诵会。至此,在历经波折以后,沃尔科特和他的剧团终于重回正轨,继续引领和推动西印度群岛戏剧事业的发展。
《猴山上的梦——沃尔科特戏剧集》初版于1970年,书中收录的四个剧本都堪称沃尔科特的代表作。需要指出的是,这些剧目的构思、写作、公演和出版日期往往并不一致,有的甚至相隔多年,且前后有较大改动。一般认为,沃尔科特的戏剧创作继承了大小两个传统:一方面,它深受莎士比亚以降西方戏剧的影响,并努力寻求其肯定;另一方面,它广泛吸收本土戏剧艺术(如狂欢节歌舞)的养分,试图顺应文化民族主义的趋势。贯穿沃尔科特戏剧的主题,大多与后殖民地时期加勒比地区黑人的生存与精神状态有关,包括民族独立、个人自由、身份认同、文化重建等重要问题。而就舞台风格来说,沃尔科特的戏剧明显受到布莱希特和日本能剧的影响。他的作品较少走模仿现实的路子,较少诉诸观众的同情,故事较少呈线性发展,舞台较少繁复的设置。如上所述,在其剧作当中,沃尔科特的思考更多集中于黑人与黑白混血儿的潜意识状态,尤其是长期殖民统治在人心理上遗留的伤痕和阴影。
以《猴山上的梦》为例,主人公马卡克原本只是个住在深山里的烧炭工,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。他几乎忘了自己的姓名,而人们也径以轻蔑的绰号“猴子”称呼他。猴子,低等的模仿者,未开化的亚人类,在白人殖民者看来,这差不多就是黑人被征服以前的状态。然而,在同伴穆斯蒂克的蛊惑与吹捧之下,马卡克的心理逐渐发生了变化。他发现自己的唇舌竟能煽动人心,自己的魅力竟能一呼百应,自己的法术竟能让人起死回生。于是,他开始为自己和信众编织一个梦:他是流落在加勒比海的非洲皇族,身上流淌着高贵的血液,他要重返遥远的大陆,去那里称王称霸。然而,讽刺的是,向他昭示梦想的却是个“像月亮似的”白衣女神,更确切地说,是个白色的幽灵,“一副拖着粗糙长发的白色面具”。他无法抑制内心“对白色的狂热”,但又莫名地惧怕白色的路、产白卵的母蜘蛛。沃尔科特十分服膺黑人心理学家弗朗兹·法农有关被殖民者的精神分析。法农认为,黑人(尤其是黑人资产阶级)深受殖民主义的毒害,在意识上普遍出现了分裂和扭曲的现象。为免受伤害,他们往往选择戴上白面具、遮掩黑皮肤。他们以白人的标准衡量所有事物,甚至包括看待自己。但黑人群体中的激进分子非常痛恨白色的一切。他们觊觎白人居高临下的统治权,试图以暴力、破坏与叛乱的方式对所有白人实施报复。譬如马卡克,在他清算殖民历史的名单上,居然连莎士比亚和亚伯拉罕·林肯都赫然在列。马卡克在月亮女神身上投射了自己的恐惧和欲望,但他无法调和两者之间的矛盾,所以最终只得砍下女神的头,并自以为从此获得了自由。但沃尔科特对他的期待显然与此大不相同:他希望马卡克接受自己和现实,而不是活在人为编织的迷梦里;他希望马卡克留在西印度群岛,重建自己的精神家园,并且像亚当那样,重新为这个新世界的一切命名。